跟賽道不一樣的是，復健之路是以每一步為單位。

2016年 5 月 — — 認識瑜珈十年

29 歲前夕，在與瑜珈相遇後的漫長歲月裡，我找到了歸依。

雖然沒把握確切的時間點，但我是 19 歲開始「接觸瑜珈」，我不敢說當時的我是瑜珈練習者，就是單純一個禮拜能有一次活動身體的機會，卻也為此心滿意足。這顆單純的心竟然維持了 7 年之久，每個禮拜一的傍晚到景美上名為「第一次學瑜珈」的瑜珈課，跟著同一位老師反覆做著熟悉的動作，期間我經歷大學、研究所，還摻雜著休學的時光。我想當時的我是真的很滿足，一點也不想要更多，或許就是這份心情讓我緩緩漫步走了這麼久吧。

我曾經擁有一雙芭蕾舞鞋，但我對舞蹈課僅存的記憶就是，大家都在側空翻，我不會，老師便叫我先青蛙跳，也太醜、太丟臉了吧，所以我再也沒去上課。從國中就很喜歡當時還沒那麼多人熟悉的陳綺貞，收集每一張單曲，考上大學便想去學吉他，所以我也曾經擁有一把吉他，然而壓弦的手指實在太疼，等不到厚繭生成。學校創立劍道社之初，我也曾經擁有一把竹劍，畢竟武士道精神那麼帥，浪人劍客的故事如此迷人。每次我說我要學習什麼的時候，我爸媽都挺不以為然的，因為我就是個「半調子」、「三分鐘熱度」，愛人、愛事、愛物都很難恆久遠。瑜珈卻陪伴我十年。

為什麼會是「瑜珈」？因為很乾淨、因為不用風吹日曬雨淋、因為很安逸，這些是很直接而表淺的原因，但在我選擇了現在的練習後，才發現瑜珈也是可以很不簡單、很不輕鬆的，甚至讓你狼狽不堪地面對自己，原形畢露。卻也不得不承認，瑜珈給了我自信，讓我開始喜歡自己與這副肉體，這是許多年後我才漸漸覺察到的層面。

認識瑜珈十年後，我找到適合自己每日練習的方式 — — Ashtanga yoga 的 Mysore 練習。

2017年 7 月 — — 「放心，我們會用葉克膜救妳」

生死交關的急性重症

回想起 2017 年 5 月，當時的我暗暗欣喜已跟隨老師練習一年了。6 月底滿 30 歲時，還向老師許下目標「我要向老師看齊，從 30 歲開始持續而穩定練習」。一如往常地練習著，身體偶有疲累與痠痛，我知道都是正常的、都會過去的。

雖然很難找到確切原因，我 7 月 3 日晚上開始發燒，老實說我有點掉以輕心，5 日上午我去看西醫，被診斷為流感，開始服用克流感。發燒後我就沒有去練習，接著甚至無法出門上班、在家休養，我知道自己很久沒病得如此嚴重，或者從來沒病成這樣。

直到 7 月 8 日，那個清晨有股清澄、明亮感，我感覺我總算要清醒了，週末可以好好完成手邊的工作。安心地又躺回男友身邊，直到我被男友著急地喚醒。事後聽男友陳述，當時我發出很大的呼吸聲把他吵醒，然後他看到我瞪大雙眼、身體繃直地抽蓄。我自己完全不知道，只是覺得我被叫醒第一次，瞬間我的「開關」又被關上，他又叫醒我第二次，然後我又被硬生生切斷電源，直到第三次叫醒我時，我告訴他想吐，他急忙拿了塑膠袋給我，我很用力、很用力地嘔吐後，覺得醒過來了。

男友確認我還可以自己走路後，匆忙出門，攔了計程車就直奔台大醫院急診室。事後談起，男友表示當時覺得我不是大腦、就是心臟出問題，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判斷，如果當時沒有送到台大醫院，會是完全不同的結局吧。

我是走著進急診室的，除了冒冷汗，自己也有點擔心會不會太小題大作？直到醫護人員測量心跳、血壓後，驚覺我的身體狀況很差，趕快開始急救。在重症區待了一個上午那麼久，待到我的家人都從南投趕上來了，但我沒有什麼時間感，只知道一直輸入藥劑，不時幫我電擊。重度近視讓我覺得病房總是白茫茫一片，有醫師來幫我照心臟超音波，開始聽到「心肌炎」這個名詞，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外科醫生關心我已經發燒幾天後，他說了一句：「放心，我們會用葉克膜救妳」，說真的，當下覺得好浮誇喔！但還是很感動於這麼帥氣的承諾，我沒有再見過這位醫生，但這句話一直盤旋在我心底，至今依舊。

活著真好！

很幸運地，我下午就進到心臟內科加護病房，雖然因為擔心風險，不敢做心臟切片，我們信任醫師的判斷，朝著心肌炎的方向治療。生病時真的會很任性，當時的我沒有任何食慾，卻非常非常想喝水，平常的我也不是多愛喝水的女生，但就是覺得異常口渴。因為考量心臟功能不好、循環不好，擔心進到身體的水份排不出去，會導致肺積水。我在加護病房前兩天的記憶就是「想喝水，大家不給我喝」，那種近於嬰孩的欲求不滿。

這種無聊的任性很快就可以停止了，因為 7 月 10 日凌晨，我便再次休克。我以為我在睡覺，一睜開眼，我的病房內滿滿的醫護人員，我熟悉的聲音與我不熟悉的聲音，都在叫著「小姐！小姐！」我就這樣被他們急切地喚回來，然後又吐了。原來我一度失去心跳，醫師 CPR 搶救後才恢復。病房持續著很多人的場面，後來還來了許多沒見過的醫師，我不知為何突然對一位我根本不認識醫師說了一句「我想活下去」，他的臉我看不清楚，但他的聲音我記得，低沈地回應：「我們來這邊就是要救妳的啊！」

心臟超音波顯示心臟功能只剩 20%，開始討論要不要裝葉克膜，醫師們達成共識後，向我解釋為何要裝、放置後會有什麼處理，與併發症的風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選，在可能失去一條腿與死亡之間，想推給我媽決定。

但媽媽卻說我很堅強地對她說「要活下去」

後來還有一點記憶的就是插管的噁心感吧，最後一刻我想到了我的男友，覺得自己或許會丟下他離開。那時我心裡有個念頭 — — 「或許有些人就是會在 30 歲死掉吧」，徹底感覺到我們是如此渺小與無力，在死亡之前。

慶幸的是，我的葉克膜在第四天可以移除，除了葉克膜的創口，以及血液循環不好所造成的壓瘡外，我的四肢完好，沒有其他後遺症。因為還是得插管，所以不能說話，只能用寫的，但一開始因為藥效還沒退，我甚至忘記自己有寫字。儘管當時的我時序感錯亂，想不通為何昨晚還在吃冰淇淋，現在卻被插管，但聽到男友說前一晚老師有傳來訊息關心時，我還是心花怒放地對大家比了愛心手勢，家人們都被我逗笑了。

拿掉葉克膜後，我寫了「現在……」不可辨識的文字，我是否到哪裡徘徊多日呢？

Mysore 練習奇妙的就是，我們每天跟隨同一位老師練習，老師非常瞭解每位同學的身體。因為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進教室、離開教室的時間都不一樣，有些人儘管每天都在你左右練習，你們卻可能從沒說過一句話，連點頭問好的機會都沒有。也因為這次生病，許多未曾有過互動的同學關心我、鼓勵我，都讓我深深感動，原來我們教室不只炙熱，還很溫暖呢。

從走路開始練習

移除葉克膜的前兩天，我還在發燒，插管是記憶中最痛苦的部分，沈重的呼吸器壓得我非常難受。加護病房是安靜的，卻又從未真的悄無聲息，仔細一聽，隨時都有偵測不到血壓或是心跳過低的警示音。加護病房一天只有三個時段可以探病，當我的精神漸漸好轉後，那便是我一天最期待的時刻，就算只能用筆與家人對話，但至少他們在我身旁、他們會握住我的手。其他時候我只能一直看著牆上的電子時鐘，數著天花板的格子，好讓自己別忘記今天是幾月幾號、已經入院幾天。

退燒後，身體的疼痛也緩解許多，我開始滿心期待拔管與轉普通病房，我想這是回歸正軌的唯一途徑。台大醫院的心臟內科是出名的謹慎，護理師先讓我反覆練習呼吸，果然呼吸是一切的根本，Ashtanga yoga 重視「呼吸」更甚於體位法的樣貌。終於等到拔管的那一刻，既興奮又感動，儘管醫生說我 24 小時內不可以說話，還丟了一句「妳先好好呼吸吧」，我還是開心到忍不住流淚，覺得好像可以更相信自己能繼續活下去。好久好久沒有用嘴巴呼吸、吃東西、吐痰，身體的主權終於慢慢回到我手上，這時候才知道一切並非理所當然。

當主治醫師提議轉普通病房時，我很興奮地向醫師宣示自己精神好到可以出院了，醫護人員們都在笑。原本預想到普通病房住個兩天就回家，沒想到躺在床上 11 天，吃喝拉撒睡都由醫護人員照料的我，根本連站都站不住。沒辦法自己走去廁所、沒辦法洗澡，一切都要由家人幫忙與照顧，我整個退化到幼兒時期，連擰毛巾的力氣都沒有。

轉普通病房的第一個晚上，我才知道什麼叫安靜，沒有任何警示音，護理師沒事也不會打擾。我睡不著，然後第一次崩潰大哭，覺得從生病以來，我一直都沒有餘力去消化這些情緒，因為病況很危急，只能跟時間賽跑去搶救，現在突然緩下來了，我的不安、恐懼反而湧現。我會不會再次心臟跳不動，會不會下個瞬間又休克，這些非理性的思想困擾著我。當時得透過吃藥才能入眠，主治醫師也很貼心地安排身心科醫師跟我談話，慢慢地我才走出心理的陰影。

出院前，我都去一條迴廊練習走路，有時候會有陽光灑進來，感覺好溫暖，但家人都跟我說外面不知有多熱，的確，那時正是盛夏啊。從迴廊遠可以看到總統府；近可以看到台大醫院前、中山南路人來人往的小小身影，我就想著我好想變成他們，那麼平凡地穿越馬路、趕著綠燈的倒數。也在那條迴廊練習走路時，我意識到能用雙腳練習走路真是太好了，雖然還沒辦法走得像從前一樣，甚至走一下下就又累又痠痛，但可以保有我的雙腳，且不靠其他輔具走路，真的是萬幸！

按時回臺大醫院檢查心臟時，我會去那個溫暖的走廊發呆，醫療儀器的聲音不時傳入耳畔，不禁勾起當時的回憶。

之後關於重返生活日常與練習的心情 ……寫於〈十年瑜珈練習與一場病：回到墊子上〉，另有在筆記刊登過增補版〈【心得】十年瑜珈練習與一場病 活著就是持續面對自己（的身體）〉，也是我在筆記的第 100 篇文章～

原文出處：十年瑜珈練習與一場病：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