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門外漢 進入馬拉松運動的世界屈指算來也快要四個年頭了，打從一開始的凌雲壯志，滿腦子破PB，要世界走破挑戰波士頓云云，也不知道是初生之犢的天真單“蠢”還是怎地，如今回首不禁令人啞然失笑。近幾年來邁入不惑之年中段班，就如同大部分和我同梯，在工作和家庭間奔忙的朋友們，為生活中諸多俗務羈絆，時時留意處處留心扮演好各種角色。如今坐臥或有閒暇，拜讀著運動筆記的文章總會見證了各式神人令人撟舌不下的演出，或有生花妙筆，或記異國遊歷，凡此種種都帶給我一種隔著毛玻璃窺伺，始終看不真切的異樣感覺；像個門外漢不得其門而入，探頭探腦地張望，卻無法瞻其堂奧。不免喟嘆終究我們是屬於不同星系的人啊！運動筆記的編輯們也非常貼心地提供一些科學化訓練的文章如間歇跑，無氧閾值，最大心跳率之類專業的名詞也常讓我抓耳撓腮，不明所以。生性疏懶加上天人五衰的窘境使得骨骼肌肉精氣神再怎麼樣也跟不上當初的設定，更無從在忙碌紛亂的生活中再勻出一點那樣奢侈而至福的時光去實踐去體驗諸般假設和理論。想當然爾，沒有很精實振作的業績，月跑量只有一次達200K，其他都在150K低檔徘徊。更拿不出可以說嘴的成績，半馬始終在一百分鐘上下掙扎，全馬也在四小時出頭。但就如同在現實天光中學會直對世間的所有不確定性一般，也就慢慢懂得釋懷和放鬆，心情也就在一種能跑就跑跑吧無所謂快慢無所謂得失的悠閒中擺盪，就這樣緩緩地像一枚茶葉般徐徐舒展開來，在最適合品嘗的溫度。 這中間當然有些不足為他人道的插曲，諸如被機車撞，被野狗咬〈還因此挨了五劑狂犬疫苗，這是衛福部規定的SOP〉，還有一次和赤尾青竹絲邂逅。不過僥天之倖，從沒有受過什麼運動傷害，或許這要歸功於我非常保守嚴謹〈不過就是個懶〉的跑步策略吧！哈哈！即便如此，我還是很喜歡跑步。即便如此，我還是享受穿越田野聞著草莖的香氣，沿著海岸像風車張臂迎向空曠，繞行綿延山路而無懼環伺的汪汪。我喜歡風，當它的流動輕拂過樹梢，我喜歡陽光，當它篩過枝枒點綴在林間。我喜歡沾衣欲溼的細雨，打在臉上沁涼的膚觸。我試圖在不斷晃動對焦的視野中找尋一種專注而深情的凝視，在擺臂抬腿和呼吸吐納間追求一種完美且和諧的律動。於是平時只要有兩個小時以上的空檔，毋需接送小孩，手上工作告一段落時，常不自覺遠眺窗外觀察天空顏色，感受到蟄伏在空氣中隱隱的騷動，一種像鴉片鬼戒斷症狀的cold turkey般坐立難安，更像剛從父親手上領到五毛錢立馬直奔巷口柑仔店的雀躍心情。趕快不失時機的翻出跑步的行當，穿上跑鞋，出門快意地奔跑。想起樂府「上邪曲」：「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樣無悔的盟誓可是不輕易許人的，只有當年對我的最愛—現在的太座大人。跑步只能屈居第二。但我以作為一個不忮不求的門外漢感到滿足，無論是春滿華枝或西風染紅了秋楓。歲月靜好，四時更迭，跑步自會將色澤飽滿，情調殊異的風景映入眼簾。 二、受挫與沉潛 雖然在去年安平星光馬完成了初馬，進入到全馬的領域，大致了解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境界。雖然又熱又累，心情卻頗為輕鬆，感覺行有餘力，期待下一次賽事的來臨。但是今年第二次星光馬卻讓我有了一種當頭棒喝的感覺。原本我對我的耐熱程度是頗為自許的，哪知俗話說的好：「沒有最熱，只有更熱！」今年夏日豔陽威力升級，起跑時直飆37度，加上路線改變再無去年漁光島的遮蔭。雖說戰士沒有選擇戰場的權利，毅力堅持就是馬拉松的真諦云云大家也就心知肚明無須饒舌贅述。但所有的這些都要等到真正踏上滾燙腴軟的柏油路面才會有錐心刻骨的感受。蒸騰炙人的熱氣從腳底從天空交相侵逼，讓人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烈日曝曬下扭曲的距離顯得遙遠而絕望，每個人的影子被擠壓絞乾像是核爆後扁平而氣息懨懨。就像鋼鐵人中的變種士兵，熔岩般灼熱感由內而外再反噬身體，霎那間有種炮烙油鍋酷刑般的想像。我在30K後因水分流失過多導致電解質失衡，股四頭肌抽筋後跑跑走走至37K時猶有32度的高溫。一股莫名的懊惱，使我陷入情緒低落的泥淖，雖然在百分之五左右的領先群中，但豐盛完備的補給似乎對我疲憊的身軀和被擊垮的意志再也起不了支持的作用。因為我再也無法享受賽道上的一分一秒。在夜色蒼茫中踉蹌地抵達終點，雖然狼狽不堪地保五，但比起初馬退步近一小時。這不是時間的問題，我想，也與速度無關。我一定是錯過了什麼，不知不覺中失落了些什麼。我必須重新將它們找回來，好讓這微小的火種不致熄滅，這一直以來小心呵護的蓓蕾不會被無情地摧折。就當我頹喪地坐在白晝餘溫猶存的人行道時，忽然之間，我想起了森林中蔭涼的山徑。 三、聽！風吹奏著群山 在南台灣炎熱的夏夜，我想起了山。我想起了踟躕在山岫的白雲，我想起了山谷間飄渺的山嵐，我想起了山澗裡漾起的微風，我想起了旭日照耀下那冷冷的稜線，我想起高海拔遺世獨立的松樹和雲衫。像在外的遊子遭受不平想飛奔至母親的懷抱，我熱切地思念著山。於是就在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安排了一趟宜蘭太平山之旅。不為別的只為尋覓那久違的初心。一家人入住太平山莊，搞定小蘿蔔頭們早早入睡，聽著窗外森林沙沙的風聲，蟲聲唧唧，心中感到無比地恬靜與安適。隔日五點多起床，躡手躡腳著裝完畢，出得房門仰望天空，在沒有光害的高海拔地帶晨星顯得更為燦亮，天空也顯得更深邃遼闊，旭日將起前把天邊渲染成薔薇色調的絲滑綢緞。我揹起水袋朝向翠峰湖的方向跑去，經過已廢棄的檢查哨，竟有種惡童偷溜進禁地般的歡快。林間依然黝暗，天地一片靜寂，只聽到禽鳥此起彼落的唱和，和我呼吸心跳的聲音。山壁上的蕨類和青苔靜靜注視著，似乎已在彼等候多時。潮濕土壤的芬芳和新釀的氧氣充塞我的肺葉，隨著血液流竄全身。偶爾腳步驚動了一些路邊草叢裡小動物，使得牠們慌忙地逃竄。這是多麼純粹而自我的風景，多麼廣闊的私密 。像是混沌初開，在人類未抵達之前的伊甸園。在這裡，似乎所有的塵慮都得到滌清，所有的過犯都得到原宥，所有的傷痛都得到撫慰。在平時賽事遇到一定會小切西瓜的蜿蜒山路，如今卻帶著一種依依留戀之感，順著它美麗的弧度一步又一步溫柔前行，知道下次再親履此地不知何年何月，恐怕再也無法重拾此刻的心情。歸程時順便在鳩之澤溫泉泡裸湯，洗落一身塵埃，遙望遠處山巔，鄭愁予的詩不禁浮現心頭：「不必為我懸念，我在山裡….我底歸心，不再湧動。」 四、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從山裡歸來，很像大力水手卜派吃了菠菜，又心癢難搔地手一滑報名了首屆杉林溪半馬，〈誰叫它又是在深山裡呢？〉因為住宿難覓，說服了老婆舉家前一天到溪頭露營。二十多年前這是我兩人第一次單獨出遊的遠方，生命之河流啊它無止休，悄悄偷換了我們的容顏。清晨從帳篷中出來，氣溫有點低。每一舉手投足似乎崩裂了周身的冰霰紛紛散落一地，林間行走的人影顯得自若安詳。原來跑友們也紛紛起身準備。驅車至起點停妥，和太太約定，這次我要藉這次難得機會好好欣賞這段林道的美，順便照些照片，因此不會特意求快。兩小時左右到終點等我即可。請她也藉這個機會四處漫遊尋覓山中和心中的精靈，只是小心別像愛麗絲一頭栽進樹洞裡。順利完賽後發現她也很喜歡這樣跑玩合一的規劃。最近在家鄉的石岡馬，衝著佛心來的公僕組獎項賣力奔跑，發現心裡的能量又慢慢回來了，上凸台領獎杯時我坦承自己還是蠻虛榮的，〈笑〉希望下次能有個貨真價實的分組獎盃，這下可得督促自己多練練了。 五、笑問「絆」字怎生書 每個跑馬男人的背後，一定有一個堅強的女人，我想。當一個男人在賽道上忘情奔馳的時候，他的女人必須獨力招呼小孩起床準備餐食接送才藝班，然後在操持家務之餘又不禁忐忑地忖度男人今天狀況是否良好，頃聞有人跑馬猝死的消息如眼中陰翳揮之不去。直到她的男人全身臭汗平安歸來，笑著聽他眉飛色舞描述賽事細節，一顆懸宕著的心才慢慢放下。我的太太雖不反對我跑步，偶爾也會和我去跑個三五公里，但她始終覺得四十二公里太長了太傷身了，對我單獨驅車至遠方參加賽事後再疲憊地獨自歸來這樣的做法也不放心。一開始我總是百般寬慰，說妳多慮了，妳老公是有練過的，要有信心。但我每次報名參賽總是先和她商量，因為我認為能讓她安心是我行事最高指導原則。今年好不容易等到孩子慢慢大了，攢了一點錢，打算寒假安排一趟家族日本關西之旅時，赫然發現規劃日本滯在期間剛好舉行京都馬拉松。報名費一萬五千日幣。京都啊！那令人魂牽夢縈的平安時代的古都啊！嵐山渡月橋，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谷崎潤一郎的美感底蘊，曲徑通幽的石?小路是從年少時就深藏心中的想望。我試探性地詢問，哪知我太太爽快一口答應，並鼓勵我快快報名抽籤〈因為報名者眾多名額有限〉，後來幸運中籤，我出運了！明年二月就要真的出國比賽了！更幸運的是我有靈犀相通深得我心的另一半啊！此行跑馬之餘特別想參訪二處：龍安寺的枯山水勝境，希望在一片寂寥禪定中進一步了悟生命的本質。再來就是從1995年每年十二月在清水寺奧之院高台，由住持森清範揮毫由日本國民公募，總結當年「世相」的漢字，2011年是「絆」字，原來是表達關東大地震和海嘯後，人們緊密相依的情感〈咱們台灣人在這次天災後也出錢出力，至今日人仍感念在心。〉但我感覺它更貼切地描繪了身為跑馬人的我和家人間的關係。這形聲字是由「糸」和「半」所組成的，好似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緊緊纏繞著另一半。這無形的牽絆容或就是我們此生最大的意義和成就吧！跑馬的人是有福的，而帶著親人祝福和絲絲牽絆，知道會有人在終點等待，微笑敞開雙臂迎接你的人應該更是有雙倍的福分吧！ 六、為自己出征 米蘭昆德拉說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開創了現代小說的先河 我則認為他正是我們無比堅強自由意志的象徵 在豔陽高照荒蕪貧瘠的拉曼恰高原 瘦骨嶙峋的堂吉訶德 抖擻著精神，鼓起餘勇，不顧隨從桑丘的勸阻 揮動著長槍，毫無懸念地直衝而去 此時前方真是惡龍還是可笑的風車都再也不重要 就像身處異地卻同樣執著奮力奔跑著的我們 在這虛妄詭詐的混濁塵世中 一步一步誠懇踩下，踏實的 不虛無 原因無它 因為在未來的歲月裡 我們依然相信！ Because we still believe! 記於2014歲末 註1.「聽！風吹奏著群山」及「這是多麼純粹而自我的風景，多麼廣闊的私密 。」乃為詩人羅智成之佳句，不敢掠美，特此註明。 註2. 最後三張圖片乃由網路擷取，無法查核原作者，若有不慎侵權請告知，自當移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