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著惺忪雙眼，凌晨三點出發，細雨中站在路邊五分鐘才攔到計程車，車上的菸味讓我很不舒服，搭上接駁車後打算閉眼瞇一下，一摸左手「糟了，我居然忘了戴Garmin運動手錶」，諸多不順都在暗示，今天的萬金石全馬會是一場辛苦的賽事。

抵達現場才五點整，卻早已是人山人海，萬金石果然是北台灣最熱鬧的賽事之一，有人積極熱身，有人狼狽地啃著麵包，後面有人忙著拍照，前面的小姐則忙著補妝，每個人都有各自投入的事。

對菁英跑者來說，萬金石是能和外國高手一較高下的戰場；對第一次跑萬金石的菜鳥來說，是一生一定要來一次的嘉年華，對我來說，萬金石則是一件答應自己要做卻還沒有做到的事。
和東京馬一樣，我早早就等著進起跑區，結果巧遇每年一起泳渡日月潭的國平哥，國平哥跑步練得勤，近年來成績持續進步，這次的目標是要破5，實力超出每次都跑關門馬的我一大截。話說，我們這群一年前很多人還彼此不認識的泳渡日月潭同學，這次居然有七個人要跑萬金石，雖然有人跑全馬，有人只跑迷你馬，有了伙伴事前的加油提醒，對於提升信心還是很有幫助的。
去年第一次跑萬金石，結果就被關門，也是至今唯一一場被關門的比賽，當天天氣酷熱空氣又潮溼，後半段補給又嚴重不足，居然出現跑者無水可喝，或是有水沒杯子的鬧劇，加上訓練不足，氣力放盡的情況下，一跑到30K就二話不說立刻棄賽，成就了我第一次搭回收車的寶貴經驗。從此，「總有一天要跑完萬金石」這個念頭就從未消失。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去年萬金石後我完全不再跑步，遠離跑步這項無聊、極端疲累、又極端磨損人意志的運動，直到那一天。
去年九月底，我終於抽中中籤率只有8%的東京馬拉松，結果，還在紙上談兵，整天憑空想像該用何種策略跑完東馬，卻一次練跑都還沒開始的時候，十月底又收到通知萬金石也中籤。
這也太好運了吧，中籤率不高的兩場比賽，我居然同時中籤，簡直人生勝利組來的，果真印證「不練才會中籤」！但是三月十七開跑的萬金石，只比東馬晚兩個禮拜，「這該怎麼辦」我這樣問自己，「只要全力訓練完成東馬就好了，就把萬金石當成東馬的恢復跑好了」我這樣告訴自己。任何一場馬拉松都不該等閒視之，這個蠢想法果然害自己差點連兩年萬金石落馬。
6點半鳴槍後，和我一起從D區出發的國平哥立馬衝到前頭去了，我則跟著人群在萬里鄉親夾道加油的歡呼聲中緩緩前進。就跟東馬一樣，我的策略很簡單，前半馬配速7分半，後半馬配8分半，加上中途停下來補給和上廁所的時間，應該勉強可以在六個小時內完賽。（萬金石的關門時間是5小時45分，但有15分鐘的人龍時間）
沒戴運動錶的我，因為無法精確掌握自己的跑速，心裡實在有點慌，但一轉念「就回到沒有運動錶時，不用分秒計較，隨意跑吧」。

萬金石全馬的參賽人數是六千，規模當然不比三萬人同跑的東馬，鳴槍兩分半後就通過起跑線，隨即進入萬里隧道，心想萬里隧道不過如此，一點都不像整個萬金石賽道中最惡名昭彰的路段。進入濱海公路後，右手邊是美麗的野柳，這段路開車至少走過幾十趟，以前大概很難想像自己會在這裡跑步，而且還連跑兩年。
關於最美麗的海岸，別的國家會讓它變成渡假勝地，台灣卻把它拿來蓋核電廠，尤其是北海岸和東北角海岸就有三座，想到今天要跑過其中兩座，不禁要替這美麗海岸感到悲哀。
起跑後，根據里程數和每隔好幾公里才會出現的大會計時器，發現自己的跑速應該和七分半差不了多少，就維持這樣吧，不管跑者一個一個從我旁邊刷過。
經過獅頭山公園後下坡輕鬆跑，加上跑在開車不會經過的鄉間小路，感覺真是舒服，簡直是種享受。過了十二公里，我不自覺瞄了一眼對面賽道，「對了，我去年就是在這裡上回收車的」，全身肌肉正在燃燒，我卻打了個冷顫。
跑步有時就是那麼讓人討厭，當你開始有點喜歡它時，它就馬上賞你一巴掌。
儘管輕鬆跑過十公里、十五公里，所花時間甚至都比兩個星期前的東馬少，但這時雙腿卻開始出現微微的疲累感，加上太陽突然露臉，原來陰涼的天氣瞬間變為炎熱，去年上回收車前的恐怖經驗突然湧現，讓肌肉的疲勞頓時加倍，自己也被自己嚇到了，因為開始跑全馬以來雖然每每驚險過關，但前半段向來都算輕鬆，都是到後半馬才狂掉速，這次怎麼會這麼早就亮紅燈呢？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有沒有辦法跑完半馬。
每次完成全馬，前半馬都是靠體力，後半馬都是靠騙自己，萬金石也一樣。
「算了，一切都先撐完半馬再說吧」更何況，如果報名全馬如果連半馬也跑不完豈不是太離譜？終究，還是撐到半馬折返點，只不過，才剛完成一半路程，我的堅強也馬上少了一半。因為，我對接下來的這段路其實是恐懼的，去年的那一天，就是在這段路上，太陽是那樣的炙熱，我整個人都快被自己的汗水融化，柏油路也快把我的跑鞋吞噬，當時的我無力抵抗，如今，我又要跑上這段路。

此時，一句話突然從腦袋裡竄出「我真的不想來跑第三次！」
這句話的原句是出自電影《聖母峰》，郵差道格·韓森前一年攀登聖母峰失敗，家鄉把他當成英雄的孩子們幫他募款後，他隔年再度嘗試攻頂時因為體力不濟落後，而時間太晚應該下撤時，他以一句「我不想來第三次啊」拜託領隊帶他上山，終於攻頂成功。（卻也長眠山上）
「我真的不想來跑第三次啊」，因為我十分確定，如果我連續兩年在萬金石落馬被關門，第三次一定也沒有辦法過關，這樣辛苦的比賽，這樣可怕的過程，一次就好，兩次已是不應該，如果要跑三次就真的是活該了。
就拿這句話不斷恐嚇自己，終於過了30K，但我的意志力早已弱到不敢看到前方步兵跑者的腳，就怕自己挺不住也跟著停下來。跑到去年上回收車的地方，我就像去年一樣疲憊，也一樣狼狽，卻連想都不敢多想，就悶著頭往前，深怕今年所剩不多的勇氣被去年的懦弱給回收。
30K後，開始用另一套謊言騙自己，「先撐到32K再看看」，到了32K又告訴自己「再跑一下，到34K再決定要不要停下來走一段」，然後又騙自己「如果可以撐到36K，也許可以獎勵一下自己，稍微偷懶一下用走的」……
不論是什麼鬼話終究也有騙不了自己的時候，某一處上坡我還是停下腳步，雖然走沒多久又跑了起來，但是原本已經所剩無幾的速度又更加緩慢，而且嘗過甜頭後你根本不會想抬起腳來跑，就在這樣的跑跑走走間，終於把自己拖到了40K。

拿起醫護人員提供的痠痛噴劑，朝爆痛的大腿、小腿噴了幾下，後面突然傳來一句「噴那個是有什麼用啦，不如趕快抬起腳往前跑」，嚇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以前《蘋果》同事蓉華，兩人哈啦幾句相互加油打氣後，終於又有力氣抬起腿，向最後的難關萬里隧道前進。不禁要說，能在馬拉松最後幾公里聽到朋友的加油聲，真是人生最幸福的事。
只是，才進隧道沒多久，我又停下腳步，沒有手錶無法確定離關門時間還有多久，只能恐嚇自己最後一次「最後一公里你真的要用走的？萬一真的又被關門怎麼辦？」於是，我以僅存的微弱力氣，用就快要抽筋的腿，提起那早已麻痹的腳掌，隨著隧道牆上一盞一盞向前方無限延伸的燈，一步一步緩緩向前。
被跑友稱為「絕望的一公里」果然是名不虛傳，萬里隧道明明就只有1.1公里，卻怎麼跑都看不到盡頭，每次都希望往前跑幾步就能看到隧道出口的亮光，卻每次都失望。都已經撐到這裡，其實就不會選擇放棄了，只是隧道為什麼永遠跑不完，終點為什麼永遠不會出現？
終於，最後一盞燈的後面，迎來的不再是永無止境的另一盞燈，而是隧道外的一片光明，不僅是痛苦的42.195終於結束，重點是我終於完成去年答應自己要做的事了，雖然成積是爆爛的5小時50分35秒。

只差十分鐘被關門是有原因的，只把萬金石當成東京馬的恢復跑，沒有認真面對這場賽事，當然會嘗到苦頭；只隔兩周就跑全馬，應該也真的超過我的體力和意志所能負擔。當然，少了貴婦巧克力和櫻花辣妹的加油聲，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東馬和萬金石都順利完賽，今年前半段給自己的功課都已完成，在開始下一件答應自己要完成的事之前，不禁要高喊一聲：「我真的不用來跑第三次萬金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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