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案企劃
【深度共融】「可不可以讓我做你的眼?」陪伴視障選手征服鐵人三項的那顆心
遇見音樂與香氣的女高音江尉綺是一名重度視障者,江媽媽曾經回到學校求教,而昔日教授給了她受用一輩子的話——希望妳能當孩子的眼睛。因此,她總是陪伴並鼓勵孩子去嘗試各式各樣的事物,帶領她「領略四季的變換」。
「可不可以讓我做你的眼?」除了視障朋友的家人、朋友會萌生這個念頭外,還有一群本來並不相識的人,可因為同樣懷抱著對於運動的熱愛,甚至是痴迷狂熱,讓他們興起陪伴視障選手征服鐵人三項的想法。
此篇文章將透過陪跑員、領航員與陪游員的豐富經歷,讓大家認識到即便同樣是陪賽員,不同運動項目間仍有細微之處需要留心,也期待透過他們的經驗分享,鼓勵更多人加入陪賽員的行列。
一次集滿三項運動,鐵人賽事的魅力
李協興(阿興)的鐵人資歷雖不到兩年,卻已完賽 8 場,除了有 3 場 226 公里的超級鐵人賽外,還包含 277.5 公里的兩日鐵人連賽。阿興的初鐵是 2022 年 12 月的大鵬灣,那場雖只擔任接力第三棒的跑步,卻讓他感受到鐵人賽事的魅力,隔年直接於 Lava Tri 玩賽樂園挑戰首場 113 公里的個人賽,由姜義村老師全程獨力陪賽。
繼 2023 年底挑戰過 226 公里後,阿興便回不去了!今年同樣在 Lava Tri 玩賽樂園這場賽事,特別邀請鐵人三項選手葛芃欣(小葛)擔任陪賽員,這也是第一次由一人獨挑大樑陪賽 226 公里,翌日由姜義村教授、翁瑞宏教練、李一彥選手接力陪賽,阿興驕傲地說:「第一日的 226 公里便是我的 PB,12 小時 56 分 04 秒。」加上第二天的 51.5 公里,阿興的鐵人三項里程碑已悄悄躍進。
阿興合作過許多陪賽員,大部分都是由愛運動動無礙團隊媒合介紹,主要是依個人專長來配對陪賽項目,例如:游泳選手負責陪游,自由車選手擔任協力車領航員,馬拉松選手負責陪跑,像小葛或姜老師的鐵人三項選手則可獨力擔任陪賽員。阿興分享:「目前還沒有長期固定合作的陪賽員,大部分是在鐵人賽報名時才開始徵詢,回想起來,陪我完賽最多次的正是姜義村教授!」
選手與陪賽員合作的過程中,勢必會面臨許多挑戰,身為全臺最速的鐵人三項視障選手,阿興認為最困難之處在於--陪賽員通常要比視障參賽者具備更佳的體能與更快的速度,如此才能從容地應付賽事當中各種變化,「因此,與其說是我個人的鐵人三項成績,還不如說是我和陪賽員共同創造的 PB!」阿興當前的目標是 2025 年澎湖舉辦的 IRONMAN 226 公里鐵人賽,他期許自己的成績繼續進步,最終取得參加世錦賽的資格。同時,阿興也期盼有更多體能與速度的佼佼者加入陪賽行列,成為他問鼎世界級賽事的夥伴。
比起眼睛,更重要的是看不見的心意
「心意」無法光靠看見/看不見來斷定,唯有透過行動方能展現,藉由採訪路跑、自行車、游泳各個項目的陪賽員,以及獨力全程陪賽的鐵人三項選手,了解他們成為陪賽員的契機,以及賽前訓練與準備過程,進而與視障選手產生共鳴的革命情感。
一場 226 公里的超級鐵人賽,是先從 3.8 公里的游泳開始,緊接著騎自行車 180 公里,並以路跑 42.2 公里告終。前游泳國手隋宗霖(水精靈),也是一位經驗老道的陪游員,自 2022 年初次擔任視障選手洪國展的陪賽員後,日前才陪伴冠霖「放棄」了游泳項目,他一語點破鐵人三項如此排序的深意:「因為游泳的危險性,使它得擺在優先完成的位置。」
如果說鐵人三項的次序是倒吃甘蔗,陪賽員機制的建立也是如此,從最為人熟知的視障陪跑開始,在台灣適應身體活動學會推動下而有「視覺障礙協力車領航員培訓班」,創建陪游員培訓課程則是現在進行式。以下即從陪跑、領航、陪游到三項獨力陪賽,分享陪賽員的心情點滴,以及他們寶貴的實戰經驗。
♦ 陪跑員:最後的心靈支持/跑完一個全馬
「don1don 動一動」總編輯鄭匡寓已有 10 年陪賽經驗,涉獵項目從路跑賽、馬拉松到鐵人三項的陪跑與領航員。早年對於視障選手的認識還不多時,他便對跑在公路上、兩人一組的視障隊伍懷有崇高的敬意,這也為他日後成為陪賽員埋下伏筆。
鄭匡寓認為陪賽過程中,真正的挑戰是彼此找不到默契,除了干擾配速外,也會影響跑動的節奏,或是遇到障礙物時的溝通。而那份默契除了仰賴倆人互動培養,陪賽員跳脫習以為常的視覺與行動模式,改用視障者的角度換位思考也很重要。他具體地描繪情境:「進補給站時,因為視障選手很難鑽進人群,還可能被其他人從背後撞上,因此要明確以口語指引水在哪個方位;經過里程數標示時,也別只是看過,要轉述給身旁的夥伴。」所有的資訊都不是理所當然地存在,陪賽員是視障選手接收賽道資訊的天線。
台北市政府文化局蔡詩萍局長雖只陪伴冠霖跑過一回,但收穫卻是恆久遠的:「日後在賽道上看到視障跑者時,有更多的理解;看著不認識的兩人身影,也明白他們之間有許多累積。」作為一名公部門工作者、媒體人、寫作人,蔡局長也期許能為他們做更多,並有感而發地說:「貌似我牽著冠霖跑,實則是他將我牽向新世界,給了我新的視野去看見。」
由於路跑是鐵人三項的最後一關,此時心靈陪伴更勝於體能支持,鄭匡寓憶起當他意識到阿興的視覺想像能力很好後,「我開始細細說明賽道上的風景、人群或是任何景物,讓他可以透過聽覺、想像去感受賽場上的氛圍。」相信這些賽事風景得以轉化為精神糧食,支持他們迎向未來的每一道終點線。
♦ 領航員:人車一體的境界/180K 的長征
鐵人三項職業選手許元耕(阿耕教練)第一次擔任陪賽員是 2023 IRONMAN 70.3 Kenting,陪視障選手林育良挑戰游泳與自行車,雖然是相對陌生的兩個陪賽項目,所幸阿耕教練有許多富經驗的朋友,從朋友那兒學習許多前人經驗。對他來說,這是一個很棒的體驗:「自己比賽時往往會重視功率、速度等數據面向,陪賽時則可以用不同角度感受比賽。」他也發現無論過往的經驗再豐富,陪賽時仍需一直溝通,並且站在視障選手的角度去看待需求。
阿耕教練雖未親身參與過「視覺障礙協力車領航員培訓班」,但他知曉該培訓會介紹許多關於自行車的基本知識,像是變速、座椅調整、換內胎等器械掌握度,假如沒參與過培訓,他建議:「至少要騎過協力車,因為在掌控方向、剎車靈敏度與上下坡、轉彎等感受都不同於一般自行車,且不能藉由站起身騎乘來轉換運動肌群。」
同樣是首次擔任領航員的自由車國手,有著「梁快樂」美名的梁騏富則有不同見解與經驗,他陪伴的是當下因為放棄游泳項目,而抱有未竟遺憾、顯得有些鬱悶的冠霖,沒想到梁教練以他直白、爽朗的幽默,不僅讓冠霖放鬆心情,還鼓勵他一起享受「抽車」的快感!不過,梁教練強調:「建議先把自己的專項訓練好,油然而生的自信,自然能給視障選手更大的信心。」
細心的阿耕教練提醒,自行車項目路程長達 180 公里,「視障選手的參賽經驗相對少,好比新手般,切忌一開始衝太快,後繼無力。」且協力車的功率也與一般不同,這些都是領航員需要掌控全場的,遇到轉彎與上下坡路段,後方夥伴的感受定然與自己不同,除了要預先告知外,也可以時時溝通了解對方感受,他認為:「如果領航員本身很熟悉賽道路段,肯定有加分作用!」
一向樂於幫助別人完成目標的梁教練,還想再次成為陪賽員,「比起自己獨立完賽拿到的成績,陪伴別人完成困難的目標更是開心。」阿耕教練也回想起騎到轉換區時的那份感動,「雖然完賽時間沒有特別快,但成就感卻是加倍的,更勝於自己完賽!」
♦ 陪游員:一起面對未知的旅程/3.8K 的開放水域
「我想做一件讓自己很感動的事情。」這是水精靈最初成為陪賽員的動機,這份追求也支持他陸續陪伴國展、冠霖、阿興等視障選手挑戰開放水域,有時即便訓練時狀況不錯,但不到正式比賽、不到踩著階梯走入水裡,都是紙上談兵。即便充滿臨場變數,他還是建議:「初次合作的選手會至少訓練 5-10 次,而熟悉的選手仍需要一起訓練 1-2 次。」
面對這趟未知旅程,水精靈認為臨場的反應非常重要,他曾兩度經歷視障選手赤裸裸的恐懼,第一次他選擇成為國展的浮木,「我會讓他稍微溺水時再出手,讓他知道我是他的浮木。」第二次則是曾有溺水經驗的冠霖,那份恐懼有時可以好好共處,有時卻不由分說地淹沒自己,因此水精靈選擇靜靜陪伴,並等待冠霖為自己做出選擇。
水精靈認為除了體能之外,陪游員還需具備在水中央停頓時,「自己的立泳能夠撐住視障選手的重量,以應對任何突發狀況,如抽筋、嗆水、被其他選手不小心拳打腳踢。」阿耕教練亦有感於游泳有時會面臨中斷狀態,當下仍應具備主控兩人狀態的能力。最不可輕忽的仍是訓練,陪賽員與視障選手需熟悉彼此、建立默契,同時也需培養視障選手對陪賽員的信任,這樣才能提高完賽的機會。成為陪賽員後,水精靈於日常生活會特別注意身邊是否有視障者,或是任何具有特殊需求者,也得以更設身處地的看待與協助他人。
鐵人三項陪賽員:重新學習與放下自我的過程
目前最常見的陪賽形式,仍是各項目的專家接力完賽,首先是能成為陪賽員的門檻較低,不用專精數項運動;其次,對於陪賽員的體能與心理負擔也較輕;最後,可以發揮各自的最佳表現,最有力地陪伴視障選手達成目標。
然而,以視障選手阿興的立場來說,首先,這是一場有難度的鐵人賽,有能力者可能有自己的賽事訓練與參賽規劃。其次,由於鐵人賽幾乎都在郊區舉辦,陪賽員的數量愈多,交通、住宿費用,以及人力、時間成本都隨之增加,難免會有「勞師動眾」的心理壓力。也因此,邀請鐵人三項選手獨力陪賽成為另一種可能。
第一次擔任陪賽員便身負三項重任的小葛,分享他與阿興最長一次的練習是從景美騎車到烏來,也是騎乘協力車的初體驗,「和平常自己騎公路車,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加上經過市區時有許多汽機車,必須隨時繃緊神經注意路況,河濱看似安全,也有許多路面崎嶇或是障礙物的考驗。」
特別有挑戰之處,小葛認為是:「無論是在訓練或是比賽當中,要隨時關心選手當下的狀況,不能單方面用過去的經驗面對比賽。」比賽過程的每一刻必須專注和選手之間的協調性,同時要觀察選手的神情、體能狀況,尤其跑在森林公園時,跑步路線上會經過草皮,對視障選手而言是一項考驗。
無論是游泳、自行車、路跑任一項目的陪賽員,或是獨力完成陪賽,所有人一致同意的是——陪賽員應具備更勝於視障選手的體能,以及能力表現。阿耕教練認為應有勝過完賽目標 20-30% 的能力,在照顧他人前應先能照顧好自己。水精靈則認為陪游員應先提升自己的游泳速度,「當你比視障選手快出 30-50% 以上的速度時,才能游刃有餘地在汪洋大海中扶持選手。」不過,樂觀的蔡詩萍局長也想鼓勵有志成為陪賽員的朋友,「每個人都會先擔心自己不夠快,但總是會有正好與你相匹配的視障夥伴呀!」
運動項目陪賽分析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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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滿懷心意的運動熱情,如何延續
在臺灣,如同跑步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陪賽員發展歷程也是由視障陪跑率先開始。中華視障路跑運動協會創立於 1999 年,且《聯合晚報》曾於 2002 年 11 月以〈這 9 人拉繩跑:視障選手毅力獲得好多掌聲〉為標題記錄一段珍貴記憶,當年的臺北馬歷經前一年有 3 名視障跑者冒名參賽,後來引發社會正視運動平權,於此正式設有視障組。當年受訪的視障跑者意氣風發地說:「我們盲眼人都可以跑了,更何況是明眼人!」希望藉此帶動路跑風氣,20 年來,他們始終不變地傳達對於運動的熱情,並感染更多人。
♦ 陪賽員角色的定位
陪賽員角色的定位已有所變化,姜義村教授說明:「現在國外賽事有更多元的 DUO TEAM 組別,像是針對器官捐贈等病弱者,或是唐氏症、自閉症等心智障礙者。」因此,倡議方向不只是陪賽員給予視障選手協助,相對地,陪賽員也能從整個過程中收穫成長,無論是勇氣、毅力、決心,或是增強自我挑戰的動力,以及增廣教學經驗。
以自己最深刻的陪賽經驗為例,姜老師某年於臺北馬擔任冠霖的陪跑員,本來的目標是跑進 4 小時 30 分,後來因為兩人狀況都很好而得以輕鬆跟著 430 配速列車,跑著、跑著兩人都變得安靜起來,因為心底漸漸醞釀破 4 的野心,「那次反而是我被冠霖給激勵,最後一起破 PB。」
此外,冠霖其實也曾帶領過 10 名跑者挑戰初馬,表面上看似 10 名陪跑員輪番上陣,但大家為了親身參與冠霖跑向終點線的那一瞬間,激勵自己一定要撐到最後。因此,陪賽不再只是純粹的付出而已,更是相互成就彼此,從中學習無價的感動與共感。姜老師認為有三類族群非常適合加入陪賽員的行列:
1. 新手初學者
其實,現在有愈來愈多陪賽形式是——有經驗的視障選手帶領初學者投入運動,學習跑步的同時也學習合作,可能是他們的家人或朋友。姜老師分享:「阿興就帶過許多人破 PB!」
2. 當下沒有目標賽事的強者
陪賽可以有更多元的形式,自然也可以有更多元的目的。無論是一時找不到目標前進的強者,或是像是小葛般當前沒有安排任何目標賽事的菁英選手,可以一起共享絕無僅有的旅程,或許在這過程中會有怎麼強練也無法得到的體悟。
3. 有經驗的跑步教練
姜老師認為陪賽對於跑步教練來說,是很好的學習與成長機會,在過程中學會同理他人、看到受用的學習機轉,也創造機會去教更多元的族群。光頭教練便曾分享,在設計視障跑者訓練課程中,他學習到三個重點:「環境安全,避免過多坑洞不平坦的地形變化,降低運動風險;話語表達,如何用更精緻的話語傳遞給視障跑者,讓他們有效解讀我所傳達的資訊;感官體驗,透過人的感官作為課綱架構,以聽覺、觸覺為優先設計課程內容。」
阿耕教練也提及在陪賽過程中,促使他反思自己的教學,「日常教學可以再拆解得更細,並且更精準地解說。」在與視障選手互動的過程中,也連帶淬鍊我們的感官,光頭教練曾以「音樂反應折返跑」作為訓練菜單,「音樂本是我們的日常好夥伴,透過聽覺辨識節拍穩定的音樂,建立起視障跑者的節奏感,讓聲音變成我們訓練的力量。」
♦ 基層教育與獎勵辦法
為了讓更多人加入陪賽行列,光頭教練的想法是由基層教育做起:「引導孩子具備良好品格,透過公益也能幫助運動員培養思辨的能力、正義感、同理心,同時探索興趣,培養懂得生活的能力與建立自信的特質。」
相對地,小葛則認為可以從上而下發起行動,「用實質獎勵的方式來鼓勵市民跑者參與,陪跑員參與賽事,可以經過認證獲得相對應的獎勵;視障選手獲得獎金,甚至是破紀錄時,主辦單位也同等頒發給陪跑員;讓視障選手與陪賽員的成績獨立出來,像田徑界有百傑榜一般。」
無論是由下至上或是由上至下,都是反覆流動的歷程,不斷地拉近視障選手與所有熱愛運動者的距離。假若能透過運動品牌與視障選手端攜手合作,共同辦理培訓課程,相信可以大幅增進彼此的認識,同時也讓更多民眾看見與認識視障選手,變得更有勇氣挑戰陪賽員的角色。
可不可以讓我做你的眼?成為陪賽員從你開始
一覽國外的陪賽員機構,大多數是以社區為據點,透過地緣關係建立的俱樂部或跑團。姜老師認同視障選手的日常訓練以在地為優先,無論是預約復康巴士或是請家人接送,規律的時間與穩定的地點對於視障選手是最便利的。
對於一般人而言,想要從事什麼運動是可以自由「刪減」的,像是有些人不想從事水上活動、有些人不想曬黑而只選室內運動,姜老師說:「對我們來說,運動項目是減法,可以刪去自己不愛的;但對視障、身障等族群,運動項目卻是加法。」從路跑開始,爾後增加自行車、游泳,姜老師期待的是——所有運動都有陪賽員可以一齊參與,由特殊需求族群來決定什麼運動不偏愛,而不是從寥寥無幾的運動項目去選擇可以玩什麼。而這個終極目標,從你我的行動開始,透過行動傳遞「可不可以讓我做你的眼?」的這份心意。成為陪賽員,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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